宋庄的背面

宋庄

宋庄的背面
初来宋庄的时候（五六年前），整个小堡只有一家餐馆，而且又小又简陋，还不卫生，做的菜老是就那几种，实在不敢恭维，就这谁能偶尔来吃一次饭已经算很奢侈了（在一些人眼里那就是摆阔）。那时候大家都很穷，那几个有名的也只是久闻其名从未谋过其面，听得最多的就是一张画能卖几十万上百万，开什么车，工作室有多大等等，虽然近在咫尺，却象一个遥远地方的神话。
在这远离都市的穷乡僻壤，实在是无聊透顶，出了村子，南边是车流湍急的公路，其它三面都是庄稼地，生活之单调之乏味，可想而知，白天画画还可以打发时光（画画的兴致也不是很大，看见堆在屋子里的画就发愁），到了晚上难受的要死，路灯很早就熄灭了，到处黑灯瞎火的，实在无处可去，人不是动物，需要娱乐啊，只能自娱自乐没乐找乐了。
聚会，几个人聚到某一位艺术家家里喝酒聊天（这种情况常有），侃大山，天南地北无所不包，聊的最多的就是那几个大腕儿、女人、钱。也时常拿别人开涮，开涮对象大都是资格比较老，很有个性，典故多，没有混出名堂的（这里有好几个名单）；还有就是某艺术家卖画了请大家吃饭（这种情况偶尔），所谈内容大同小异，所不同的就是会增加一项，艺术家每人都要来个节目，唱歌、跳舞、唱地方戏、搞恶作剧，讲黄色笑话等等不限。这都是小聚会，还有大聚会，那就是逢年过节（一年也就那么一两次），通常是在饭店，有几十人甚至上百人之多，费用由到场的人按人头均摊，女性例外，这个场面应该是最狂热最火暴的，有时能持续整个通宵，依然是胡侃八侃，表演节目等等。
串门，这是关系比较好的或者是邻居，在一起下下棋聊聊天喝喝茶什么的。
赌博，几个人聚在一起扎金花，都是本圈子内的，输输赢赢都是这几个人，钱也不出圈，就是图个刺激，孤独、寂寞、无聊、实在没意思，年纪轻轻的，又都是艺术家，还能干什么？怎么打发时光？只能玩儿这个了。
找小姐，这在艺术家中相当普遍，主要是去通县八里桥一带，再没钱这点钱还是要花的，一个个五大三粗、身体健壮、头脑发达、生理正常的大小伙子，又都是光棍汉，时间长了不排解排解非憋出毛病不可。这还是有点钱的，实在没钱的——那就自己解决呗！
展览，这是呈现给外边的面貌，也是宋庄艺术家最为风光的时候，外边大多都是通过展览了解宋庄的，所了解的往往都很表面。策展人大都是艺术家自己，有一些社会关系，有一定组织能力，也有外边的人过来策展，但很少。展览这天艺术家一般都会来的（那几个大腕除外），因为展览的都是他们自己的作品（他们不来差不多会冷场的），除他们之外，就是他们打电话约来的朋友，还有少数媒体记者。
艺术家的娱乐、交流以及获得的信息大多通过上述几种渠道。这些都是爱扎堆爱凑热闹的，还有一些不爱扎堆凑热闹的（少数人吧），这些人说起来着实让人佩服，整天把自己封闭起来，不是赤膊上阵挥汗如雨对着画布炼“气功”，就是躺在被窝里苦读文章。
所有这些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聚在一起听别人吹牛了（到后来我自己也吹）。吹嘘的对象不是自己，而是别人——那几个大腕，也就是替那几个大腕吹牛，所吹不过是人家如何如何牛。一个说的脖子上青筋暴跳，满脸通红，嘴丫直冒白沫，其余的在唾沫星子中情绪激昂地符合着、补充着，更正着，还有一些听得目瞪口呆，口水拉子流出多长。
那个能说的大凡都是资格比较老（圆明园的老革命），来年头多，与那几个大腕儿一块儿混过（顶多也就是最穷的时候在一个村子，没什么交情或者交情不深），还没混出名堂。
不断插话补充的大凡都是间接或直接与那几个大腕接触过（也有可能就是见过几次面），依然很落魄。
听得目瞪口呆的百分之百是刚来宋庄的（对宋庄根本不了解），他们是整夜整夜失眠哪，不断对自己说：来宋庄算是来对了！来宋庄算是来对了！仿佛若干年后或者不久的将来他们也可以象那几个大腕一样八面威风扬眉吐气，这个时候对他们来说完全是在听天书，这就是他们的梦，所以在以后的数年里，不管风云如何变幻，正是这个梦让他们度过了一年又一年，在宋庄这块土地上坚实地生长了下来（也有逃走的），这个梦就是他们的精神支柱，没有这根精神支柱早就全面崩溃了，这也算是接受了岗前培训。
我想那几个大腕真应该感谢一下那一张张“肉喇叭”，在那几年里（包括现在），这些“肉喇叭”没少替你们作义务宣传，也真佩服这些“肉喇叭”们，人家不给你们一分钱，自己穷得叮当响，照样说的那么卖力那么起劲，那么富有激情、乐不知疲。就好象自己的画一张能卖几十万上百万一样，就好象自己开了奔驰宝马、住进了大工作室、追求的美女一大群一样。口口相传，几乎每个人自觉不自觉有意识无意识充当了喇叭的作用。这种现象在当时（包括现在）极为盛行，宋庄这样，宋庄之外也这样，就象到了礼拜天必须要到教堂颂颂赞美诗、唱唱祈祷歌一样，在单调乏味的生活当中起着一个娱乐作用，在前途渺茫意志消沉的关键时刻起到了一个很好的激励作用，可以这样说，没有这种近乎荒诞的事情，就没有有些人辉煌发达的今天，不知道有多少人会离开宋庄，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能苦撑到现在并且还要苦撑下去。宋庄的出名有一半靠的是这些“肉喇叭”。
颇为好笑的是那些充当宣传工具的人（几乎每个人吧），替别人吹牛的时候，口若悬河，也不过是过过口瘾，人家如何如何牛那是人家的事情，一张画卖多少多少万，那也是人家的钱，跟咱自己屁不相干，该喝凉水还得喝凉水，该啃硬馒头还得啃硬馒头，该煮挂面还得回家煮挂面。但这玩意儿是上瘾的，过些天不听别人吹牛或者自己不替别人吹牛，就心烦意乱，魂不守舍，每当萎靡不振画不下去的时候，每当窘迫得揭不开锅的时候，自己一听别人的吹牛，或者替别人一吹牛，马上就斗志昂扬，精神焕发，就象吃了一顿饱饭一样。
自己吹牛或者听别人吹牛不仅起到娱乐作用，对于缺乏运动的宋庄艺术家来说，也是一种强筋壮骨、有益于身心健康的体育锻炼。
口传的情况基本是这样的，资格老的传给资格浅的，资格浅的传给刚来的，刚来的再传给刚来的，每个人都是一个圈子，每个人又都是圈主，就这样口口相传，象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到后来这些圈子的圈主和成员，大多根本就没有见过人家那几个大腕，他们所知道的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话传十张口就走了形，有那么多人口口相传，早已不象样了，知道多的就多说，知道少的怎么办？就编呗！谁叫咱是艺术家呢，信手拈来，不费吹灰之力。
以前，宋庄有两缺（缺的东西多了，主要是两缺），一缺女人，二缺画商（准确的说应该是缺钱），当然现在还缺。
首先说缺女人（普遍反映本地没有美女），那时经常听到有人抱怨说好久没有看到女人（漂亮的）了，画画也画不进去了，干什么都没劲。好久是多久？两个月到半年，说这话一点也不夸张，可能会有人不相信，但在这里非常正常，请想啊，这里远离城市，他们又很少进城（进城就要花钱顶不住啊！不过还真有人进城没什么事，专门到西单王府井一带看漂亮女孩子的，就是图饱个眼福。），这里又穷又破，漂亮女孩子谁愿意到这个破地方来啊？偶尔也会来一个（准是迷了路或者是狐仙下凡），会让大家眼前一亮，特别是那些没多大出息的艺术家就会象饿狼一样，眼都蓝了，吐着红舌头，围着人家转来转去，往日还人五人六的，端着个艺术家的破架子，这会儿简直丑态百出，甚至有大胆的还动手动脚（大凡也是趁着酒劲，也有不醉装醉的），为此争风吃醋也是常有的事情，这不把人家吓跑才怪呢！好不容易煮熟的鸭子就这样飞了，落的谁也没吃着。那几年宋庄的名声不怎么好，其中有一项就是关于这方面的，人家说宋庄的男艺术家都是色狼！有人就问了那女艺术家（当时少之又少，都是老婆或女朋友的角色）呢？答：都是被骗去的！以至于相当长一段时间许多人在外边都不敢说自己是宋庄的，就象许多河南人在北京不敢说自己是河南的一样。所以很多女孩子不敢轻易往宋庄来，尤其不敢单个来。不过话也不能说的太死，世界上的事情没有百分百的绝对，也有顶着牛来的，那就是个别不了解情况或者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那是因为太爱艺术了）的女艺术家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宋庄，但她们很快就做了“俘虏”（谁俘虏谁还很难说），成为一些男艺术家的女朋友或老婆，正象外边传闻的那样：她们是被“骗”了（谁骗谁也很难讲）。如今的宋庄打扮的颇象城市的摸样了，交通也好了，四面八方三教九流的人云集于此，作买作卖，一时间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大街上的靓女多了起来，殊不知在两三年前这简直是难以想象的，但在艺术家的团队里，女性依然是“稀罕物”，“缺女人”的现象依然存在。
二缺画商，在两三年前，十几年没有开过张的艺术家大有人在，除过那几个大腕能卖画的也就那么三五个，而且还是偶尔能卖，这在当时已经相当不容易了，那个时候谁要是卖一张画，整个宋庄（艺术圈内）都会引起轰动，大多数则是能参加一个展览都不错了，至于卖画连想都不敢想，来年头多的习以为常，刚来的一边着急一边安慰自己：急啥？人家这么多年没卖画都不着急，我着什么急？——其实都在着急。据说有个画家画也不画了，终日心慌意乱，抓耳挠腮团团转，先是在屋子里转圈，然后到院子里转，院子里转不解渴，就到村子里转，东张西望，探头缩脑的，过路人难免会投来异样的目光，八成是把他当贼了，遇到一个熟人（也是艺术家）问：你在干啥？他会很自信地说：我在等画商。村子里等不来画商了，就到930车站那儿，双手拖腮，眼光在上上下下的人身上瞟来瞟去，引得大家都很警惕，拎包的把包抱紧，没包的把口袋捂紧，他在意的不是这些，此刻在他眼里都是画商又都不是画商，只有他一个画画的。遇到熟人，人家问他：你在干啥？他同样回答：我在等画商。如果说仅此一次或者是偶尔碰到也就罢了，据有些目击者称经常在村口和930车站那儿看到他，这位画家的精神和毅力及其耐心着实让人钦佩，不过照此看肯定是没有等来他的画商了，不然就不会这样整日辛苦地守候在那里了，至于你要问哪里的画商？画商长什么样？什么时候来？鬼才知道！
不卖画如何生存？光棍汉可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有时候去打个零工了什么的还能勉强维持，那些拖家带口的就难了，你总不能让老婆孩子天天张着嘴喝西北风啊，于是有艺术家开起了饭店，有艺术家开了包子铺，有艺术家开了饺子馆，还有艺术家开了美术材料店和美术班。艺术家搞艺术在行，做生意可就不是那块料了，只有个别一两家开成功，所谓的成功无非就是还可以维持，一家生活能过下去。其它的惨不忍睹，没开多久店面上就贴出转让的纸条了，再不转让等死啊？赔钱的买卖谁愿意做呢？
鱼有鱼道，虾有虾道，艺术家也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一百多斤的大活人总不能等着饿死吧？前边说了，有的靠打零工（饥一顿饱一顿的），还有的靠啃老本（来宋庄之前做过生意或着上过多年班有点积蓄），实在没咒念的就厚着脸皮向父母要。有相当一部分则是靠老婆或者女朋友资助，这些“老婆”和“女朋友”身份也不一样，有的是老外（是老外就没问题了），有的是富婆（那就更没问题了），有的是白领（也不错），再就是普通上班族（马马乎乎吧）。也就是些所谓的艺术家，打着艺术的旗帜才这么理直气壮，要是放在社会上，毫不客气的讲就是“吃软饭”一族，好在现今开化多了，没人盯着这事儿计较。还有的靠“投机”。
“投机”分子有两种，一种是走“核心”路线，千方百计打进 “核心层”，所谓“核心”就是宋庄权威性最强、影响力和号召力最大的那个人，靠献点殷勤、拍点马屁、卖把子力气，把这位老大哄高兴了，点拨一下也就差不多成“气候”了，这个办法属于短评快，简单直接，并且在很短时间内见效，这种人通常都混得人模狗样的（往往也狗眼看人低），核心层一般很难打进去，因为它不需要那么多人啊（再多就机构臃肿了，与中央精神不服啊），能打进“核心层”的都有两下子。（这样的人什么时候都吃香，但常常为一些人所不齿，也为一些人所嫉恨）。还有一种是很想走“核心路线”，此路不通，碰了一鼻子灰后只得另谋出路，整天把脑袋削得尖尖的，提着鼻子到处乱嗅，拎着舌头遍地翻腾，支棱着耳朵四下扫听，见缝就钻见洞就进，没缝没洞就刨一个，不管是那个缝有一头发丝宽，那个洞有芝麻粒大，总是显得那么迫不及待，这种人虽然只有这么一下子，居然也能象野狗一样靠打野食填饱肚子。你别看饿的时候象野狗，管它什么体面不体面的，艺术家的帽子歪了也就歪了，能找到吃的就行，等吃饱了喝足了那就不一样了，舌头一舔，把歪帽子扶正，昂首挺胸、威风粼粼，跟个斗胜的公鸡一样耀武扬威地踱来踱去。
林冲上梁山的时候，王伦向他索要头名状，头名状就是敲门砖，大约相当于现在的毕业证书吧，梁山的好汉们都是有“前科”的，除过少数几个依靠关系在梁山找到工作，其余都是经过头悬梁椎刺骨，十年寒窗“严格考试”才拿到这份“毕业证书”的，宋庄的艺术家（我是说早些年）当初来这里落草的时候，虽没有人向他们索要头名状，但和梁山好汉一样是有“前科”的，为了来宋庄入伙，不少艺术家做出了很大牺牲，甚至不为自己留后路。有些人由于对艺术痴迷，家庭成了一个负担，有负担如何搞艺术？于是干脆就把家庭舍弃了，虽然遭受了妻离子散的痛苦，但终于可以轻装上阵实现自己的梦想了，还是值得的；有些人原本是学校的老师，因为痴迷艺术“不务正业”被学校开除，有些人深感在单位太受约束，买断工龄只身前来；有些人为了来这里卖掉家里的房子；有些人为了来这里将原本做的好好的生意转让；有些人感觉天大地大就是没有他的容身之地，就跑到这里来了……总之这是一个受过伤害的群体，是一个失意的群体，是一个为社会所不容的群体。
不管怎么说还是应该感谢宋庄的，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是宋庄收留了他们。宋庄最大的好处就是英雄不问出处，来者一律不拒，无论你是鸟还是兽，是鳄还是虾，是哪门还是哪派，只要来就是朋友，是朋友就毫不吝啬的赏你一顶帽子——艺术家，画画的就是画家，写东西的就是作家，做雕塑的就是雕塑家，搞音乐的就是音乐家……每个人都可以在这里得到一顶属于自己的帽子，究竟你怎样对待这顶帽子那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要知道从前在别的地方，想得到这样一顶帽子有多难，顷其一生未必就能拿到，谁让我们是搞艺术的呢？搞艺术的就好这么一口，没办法。自恋也好变态也罢，这是人的权力啊！老实讲，这样做非常人道，就象现在的博客，什么样的人都可以给你一个发言空间，你有多大本事就使多大本事，是骡子是马牵出来溜溜。以前干什么的？哪个学校毕业？什么学历？从师哪位名家？……这都是社会陋习，在宋庄大家看重的是作品，作品不行你就是把牛皮吹破，把天说个窟窿都是白扯。

   I 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