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闽粤三省交界地区,是客家人的主要聚居地。三省都有代表各自地方特色的民居,即赣南围屋、闽西土楼、粤东围龙屋。它们之间相互渗透、相互辉映,共同构成了客家民居的奇异文化景观。
一、围屋概说
围屋,即围起来了的房屋。其外墙既是围屋每间房子的承重外墙,也是整座围屋的防卫围墙。围屋的大门门额上大多有某某围的题名,如“磐安围”、“燕翼围”、“龙光围”之属,故有是称。当地人也多有从其功能特点上称之为“水围”(有人认为即“守围”之音转,也有人释为是因围内备设有“水井”故名)者,也有的将之与村围及有坚固防御围墙的民居,统称为“土围仔”或“围仔”。
1.分布状况
赣南,指现属江西省赣州地区统辖(古代分属赣州府、南安府、宁都直隶州)的十八个县市。即赣州市、赣县、兴国、于都、信丰、会昌、安远、寻乌、龙南、定南、全南(以上为赣州府)、大余、上犹、崇义、南康(以上为南安府)、宁都、瑞金、石城(以上为宁都直隶州)。赣南围屋主要分布在龙南、定南、全南(地方习称“三南”),以及寻乌、安远、信丰的南部,大致恰好在江西南端嵌入粤东北的那一个范围。此外,在石城、瑞金、会昌三县也分布有少量的小土楼和零星围屋;于都、宁都、兴国三县交界地则流行村围。
围屋以龙南县的最具代表性,也最为集中。据不完全统计,现存围屋尚有200座以上。有些山谷村庄,往往一个自然村,便有七八座。形制形式也最全,除大量方形的围屋外,还有半圆形的、近圆形的和不规则形的。平面上既有“国”字形围,也有“口”字形和“回”字形围;结构上既有三合土和河卵石构筑的,也有青砖和巨条石垒砌的;体量上既有赣南最大的围屋——关西新围,也有最小的围屋——里仁白围(俗称“猫柜围”,形容小如养猫之笼);年代上则有赣南现存最早的一座围屋——乌石村盘石围。杨村的燕翼围、桃江的龙光围、关西的新围,都是赣南围屋中具有代表性的精品。
定南县几乎各乡镇都有围屋,但较为零散、精品也少。多用生土夯筑墙体,故屋顶形式也多为悬山,此为别县所少见。全南县围屋基本上采用河卵石垒砌墙体。为了争取到多一层的射击高度,大部分围屋顶上四周还砌有女墙和射击孔,以便必要时上屋顶做殊死抵抗。安远县围屋主要分布在以镇岗、孔田乡为中心的南部各乡镇,现约存一百余座。信丰县围屋较破残,今多存见于小江乡。寻乌县属珠江水系,过去向受粤东文化影响,因而这里南部乡镇多行围龙屋,其正面两隅多设有炮楼。以上各县围屋,估计总数至少在600座以上。
2.主要特征
典型的围屋,平面为方形,四角构筑有朝外凸出1米左右的炮楼(碉堡),外墙厚在0.6米~1.5米间。围屋立面高二至四层,四角炮楼又高出一层。外墙上不辟窗,仅在顶层墙上开设一排排枪眼,有的还有炮孔。屋顶形式以硬山为主。围内必设有一至两口水井。围门一般为一孔,大者则有两孔。围屋平面“口”字形的除四周围屋外,围内别无房屋,这一类数量较少,规模也较小。而“国”字形围屋则是在围内还建有一座带祖堂的主体建筑,这类府第式民宅较为常见,小者或一明两暗,但更多的是三堂两横,或规模更大的中轴线对称式宗祠民居,大者面积近万平方米。建筑材料以砖石为主,墙体大多采用俗称为“金包银”的砌法,即三分之一厚的外皮墙体,用砖或石砌,三分之二厚的内墙体,则用土坯或夯土垒筑。
围屋楼层一般比粤东的围龙屋高,而较闽西的土楼低。较之闽粤围楼,赣南围屋的防御功能更为完善。围屋四角所建的炮楼,其功用显然是为了便于警戒和打击已进入墙根或瓦面上的敌人。这些炮楼形制多样,不仅建在四角,有的还建在墙段之中,如同城防之“马面”。还有的则在四角炮楼上,再抹角建一单体小碉堡,从而完全消灭了死角。另外,在围门的设计上,也体现了追求万无一失的特点。门是整个围屋的安危所在,故一般在板门之后,还设有一道闸门。而有的围屋则在闸门之后,还设有一道便门,板门之前设一道“门插”(栅栏门,如同广东之“躺龙门”)。为防火攻,门顶还设有漏水孔。总之,防卫是围屋的最大特点。
3.聚族而居
围屋是一种集家、堡、祠于一体的设防性民居,围内不仅设计有水井和专门积屯粮草的房间,甚至连“土地庙”(俗称“社公”)也搬进围内(一般设置在围门内侧),即使敌人长困久围,也可照常祈神保平安。故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具有割据性,只要将围门一闭,几乎就是一个独立王国。住在围里的人,不论多少,一般都是某一共同男性祖先的后裔。围内人相见,互以叔伯兄弟、姊嫂婶侄相称。因此,围屋的第二大特点是“血缘性”。
维持这种血脉关系的纽带,便是每年定时进行敬宗祭祖活动。故围内必设有“祖堂”这一功能的公共建筑。它一般设在围中的核心位置上,并以之作为中轴线,将围内建筑对称布局。围内实行族长管理制,这对一些大围屋来讲尤为重要。如龙南县武堂乡的田心围,最多时围内住过900余人。安远镇岗乡的东生围,现在尚分成5个村民小组,住有300余人。诸如围内的交通、卫生、排水、纠纷等等,都得有个德高望重的人统一管理。他们平时各为家政,祭祖行礼时,便是一个大家庭。遇到外敌时,整个围民又成为一个统一的战斗集体。
4.空间处理
围屋是种封闭性的、聚族而居的大型民居。如何正确利用围内有限的空间,便成为围屋设计者和围居者必须认真考虑的问题。
首先,不管围内(指“国”字形围)营建多少间房屋(像关西新围和东生围,平面都在200间以上),必求整齐划一、街巷分明,以保证围内交通、通风、采光的便利。其次,要保证围内有适当的室外空间。农家生活本来晾晒浆洗的东西就多,加之围内人口、房舍集中,因此,每座围屋都很注意留出一块阳光地,俗称“禾坪”。“口”字围自不必说,“国”字围,则一般置于围内的厅堂前。围屋还有一个不可缺少的室内公共空间,这便是“祖堂”和“围门厅”。祖堂,是围民的圣殿,必位于中轴线上的最深处。其前部或许还有正厅、中厅、前厅等引伸厅堂。厅堂每进之间,有巷道通往两侧横屋,这是人们举行重要礼仪活动的公共场地。但围民最爱聚集的地方,还是围门厅,因主厅堂太庄重,光线也黯淡。门厅则不仅光线好、通风好,且还是进出围门的哨口。因而,它成了围民日常感情交流的主要场所。门厅两边多固设有长凳或树筒、石墩等备坐,几乎任何时候造访围屋,这里都会有人,若遇生人他们就会“笑问客从何处来”。
围屋不仅有刻意设计的公共空间,而且也很注意平时对它的约束管理。因为居围日久必致“生齿日殷、萃处稠密”,出现占用公共场地的现象。所以,许多大围屋都立有公约,如龙南武堂田心围,在前厅侧墙上便嵌有一方禁碑,其中内容有:“祖堂乃先公英灵栖所,永禁堆放竹木等项;天井、丹墀永禁浴身污秽;围内三层街坪巷道,乃朝夕出入公共之路,永禁接檐截竖及砌结浴所、猪栏、鸡栖等项;围外门坪斗角,永禁架木笠厕、蔽塞外界……”此碑刻立于清乾隆二十七年(1762)。
围屋底层基本上为厨房和客厅,有些为“前厨后厅”。楼上一般为卧室和贮藏间。从立面上看,围屋四角炮楼高于四周围屋楼房,围屋楼房又高于围心建筑,为了取得更多的利用空间,围屋楼房一般在二三层内檐设有环行通廊,俗称“外走马”。
5.构造艺术
围屋是以防御为主要特征的民居,如何使围屋易守难攻,是造围者苦心孤诣之处。如厚实的围屋墙体,大多外包砌砖石,内皮三分之二厚的生土墙砌至顶层楼时,便收分成环形的“坎墙通廊”即“内走马”,以便作战时防御用。就此便体现了两方面的构造艺术:一方面既保证了易受攻击部分墙体的坚厚度,又利用了上部不易受攻击而显得过厚的墙体,做成一周“内走马”;另一方面则既节省了建筑材料,又争取到了实用的防卫空间。又如燕翼围,为了防备长困久围,墙体中甚至还设计有四个斜向的“排污道”,以便人出不了围又被堵塞排水沟时,也能将污便排泄围外,还有前述的炮楼构建、围门设计等,均可谓用心良苦,尽善尽美。
围屋墙高壁厚,外观冷峻,使人感到壁垒森严。而在围内、尤其是在“国”字形围的厅堂建筑中,则突出表现了其细部艺术。祖堂或祠堂是围民婚丧吉庆、祭拜祖宗的公用房屋,堂屋的好差或档次的高低,往往代表着一围或一姓一房的脸面或地位。因此,祖堂或厅堂中的梁架垫木、门窗门额、柱联柱础、天花铺地等,都要尽其资财之所及、毕其工艺之所能、精益求精地进行装饰装修。如祠堂大门门面,一般为仿木构牌楼线脚装饰或雕刻,额书堂号或其他标榜门第出处的文字。厅堂内均铺青砖或方砖,天井阶沿皆用巨条石打制。厅堂一般不设楼层,尤其正厅或祖堂。因按传统祖位所在,其上是不敢设层置物住人的。因此,大多为彻上露明造,故梁架制作精美,有的还镂刻绘彩,而梁托雀替则基本上都是艺术化的刻镂;厅堂的下厅或前厅多用天花板,上绘民俗彩画,高级的还设有藻井;朝厅堂开设的门窗,绦环板上均雕刻人物故事或花卉祥兽,风格近徽雕;天井两侧厢房,则用六扇或八扇门墙,窗棂多为各种拐子纹与雕花棂相结合使用,表面髹漆,重要的雕刻还抹金;厅堂内用柱不多,有木质和石质之分,石质柱往往四面题刻对联。柱础雕饰形色多样。此外,围内用小卵石拼铺的室外花样铺地,以及悬挑的走马楼也颇具艺术特色。总之,围屋的外表朴实无华,甚至还给人以压抑感。但围内,则显出民间艺术的活泼、乡土文化的质朴和生活气息的浓郁。
二、围屋探源
客家是因魏晋后中原汉人南迁而形成的。常见的围屋,因外形与汉晋时地主豪强的庄园建筑——坞壁(又称坞堡)相似,于是,有的学者便认为:赣南围屋源自汉晋时中原盛行的“坞壁”建筑,并据客家人由北而南的迁徙过程,遂认为闽粤土楼和围龙屋,也是由此发展而来的①。笔者认为:事实远非如此简单。赣南围屋出现于明朝晚期,消亡于民国初期。自汉晋到明清,自中原到华南,时空跨度太大。当年中原汉人因“永嘉之乱”、“安史之乱”、“靖康之难”被迫南迁,本是无目的性的。宋元时成为客家始民的那部分人,也是经过数十百年以上沿途盘桓,波浪式从黄河流域向淮河流域、长江流域逐渐推移,首先来到赣南、闽西的北部县份的。可是,在中原南迁沿途的民居中,却不见流行过围屋民居,反而在赣南紧连粤东北的南部数县率先出现围屋。如果说这些地方若早有因袭,保存下一些清初以前的围屋是完全可能的(因围屋大多坚固耐久),但目前尚未发现围屋遗迹。再就坞壁平面来说,与围屋也存较大差异。据大量出土的汉晋坞壁看,大部分是在围墙内独立设一或两座高耸的炮楼。而四角设碉堡外形极似围屋的一例,反而是在广州汉墓中发现的。再则坞壁的围墙,是专职的围护墙,围屋则既是围护墙,又充任各房间的承重外檐墙。在赣南像广州汉墓出土的那种坞壁式围屋,则是在清嘉庆末年以后才出现并盛行起来的。因此,我认为,赣南围屋的源本,只能就近就地、往上和往周围寻找,而无须舍近求远跨越数千里、上千年的大时空去寻觅。至于坞壁与围屋的惊人相似,是否可暂且假设为:由于当时人文和自然条件与盛行坞壁的时代大体相似,从而唤起人们一种不约而同的潜意识。就像欧州中世纪也流行庄园城堡建筑,而不必考虑是否与中国坞壁有关一样。
但下面三种现象,我们却不能不注意。
1.原有城堡的影响
明后期以来,官府为了对付“三南”、安远一带的屡治不平的“盗贼”,采取的措施是设“巡检司城”(由武将充任、隶属州县指挥、专职镇压反抗势力的军事堡垒)和增设新县城。自明嘉靖年间始,先后在安远、龙南、会昌县分别设置了黄乡司城、下历司城、羊角水司城。以后又增设了定南、长宁(今寻乌县)和全南县,后又在这些县属下设置了高沙堡土城、新坪司城、观音阁司城等。这些司城或土筑或砖砌石垒,一般只设一或两孔城门。如黄乡司城:“周围一百二十五丈、雉堞二百有零,门曰:‘镇定’。”其周长仅略大于关西新围和东生围。观音阁司城:“周围二百二十五丈,高一丈五尺,宽阔九尺,辟门二,城楼二座。”②也只相当于一般村围大小。筑城堡有利于镇防“盗贼”,那么,官行民效,百姓造围屋,自然会联想到借鉴司城形状。这些小城堡出现于明代中晚期,在赣南又主要见于“三南”、安远一带,这与围屋发生的时代背景、分布区域是相吻合的。从围屋的状貌看,大围两门,小围一门,与司城也是一致的。变城楼为围屋角堡、变城墙和雉堞为围屋房间和枪眼,这也是作为民居的围屋,考虑经济实用、便于生活的结果。
2.山寨、村围的影响
赣南地属边远山区,自古以来,固有山寨、村围。先是草寇占山为王,垒寨盘守。如南宋时“赣寇陈三枪据松樟山寨”③。后官府也在要冲和易滋事的地方设寨防守。如南宋“度宗咸淳六年(1270)二月,立赣、吉、南安要冲四寨。每寨屯兵百,地势联络,御寇为便,择三郡将官领之”④。明代则在赣南各险隘处设“长洛、平头、新田等十三个‘寨巡检’,每寨设弓兵一百名”⑤。百姓们为了同样的目的,往往也在村子附近山头垒寨,寇至举家避寨中,寇去则返村。至今赣南一些偏远乡村,尚能见到许多废弃的山寨。著名的如于都县银坑镇的“岳飞寨”,为北宋时岳飞来此镇压农民起义时所垒。
稍晚些时候,为更有利于保护生命财产,便出现了就村围砌墙垣的“村围”。所谓村围,即将整个村庄都包裹在内的围子。它与围屋的区别在于:围屋一般是由某一位财主一手策划、统一布局设计而建的,围内居民都是他一人的后裔。因此,构造较精工,整体性能好;村围则往往是先有一个同宗(也有不同宗姓的)的自然村,后因安全的需要,而聚众捐资出力修起的环村之围。因此,它面积一般较大,平面呈不规则形,围内建筑大多杂乱无章,炮楼、门楼根据需要而定。这种村围,赣南几乎各县都有,盛行围屋的地方,同样也盛行村围,有的围屋还在村围之内。较早的村围如于都县葛坳澄江村围,它设有东南西北四门,现县博物馆将其南门、北门的门匾收藏。其中北门门铭落款是“文天祥题”。
若从安全便利来看,围屋显然优于村围,村围又优于山寨。从三者的性能和外形看,山寨和村围显然仿自城堡,围屋则又显然脱胎于山寨、村围。
3.闽粤围楼的影响
从现有的调查研究资料来看,闽西南的土楼,似乎年代要略早些,嬗演关系也较为清晰。据刊,闽南华安县沙建乡的“齐云楼”刻石纪年为大明万历十八年(1590),同乡的“升平楼”纪年为万历二十九年(1601)。另据《中国文物报》报道:漳浦县发现四座明代纪年土楼,分别为明嘉靖、隆庆、万历三个年号。而赣南现存围屋中,只有一座可推断建于明末。赣闽粤边,地理相错,社会背景大同小异,而明末清初,即围屋产生的年代,又有闽粤客家人大举“返迁入赣”的史实(现在赣南的客家人,大部分是明清时自粤闽迁来客家的后裔)。从赣南早期的围屋看,除了方形的外,尚有少量粤式围龙屋式的围屋和少数闽式圆土楼,而方土楼加上角堡者则更多见。尤其从一些细部构造看,如围屋的夹墙通廊(即内走马,闽称“隐通廊”)和内通廊(外走马),以及门头上防火攻的水漏等设计,与土楼的做法如出一辙。因此,围屋与土楼和围龙屋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它们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却又三足鼎立,各领风骚。
但值得注意的是,由于赣南属长江水系,古代向视为中原的边缘,故史书称“南抚百越、北望中州”。这种地理上的原因,使赣南在政治、文化、经济等方面,更习惯于来自中原的影响。而闽西、粤东地处岭外,水系分属长江和珠江流域,它们同样也更易受自己下游经济发达区的文化影响。因此,赣闽粤边虽均系客家人聚居地,但赣南客家文化与他们尚存一定差异。这种差异表现在民居上,便是趋向于赣北民居风格,围屋则就方而不就圆弧,并多用砖石材料。这显然是不断吸取中原文化的结果。明末清初,闽粤人虽大量涌入赣南,但他们毕竟是丧失产业的“新客”,因此,围屋最初的创造者,只能主要是赣南的“土著”(老客家)。如赣南现存最早的围屋之一——燕翼围,便是杨村的土著赖姓,请江西丰城县的建筑师营造的。新客有的虽身怀粤闽围楼建筑技术,但因当时经济上处于从属地位,所以只能局部地影响围屋,而不能完全成为闽粤围楼的“主流”。
注释:
①韩振飞:《赣南客家围屋源流考》,《南方文物》,1993年第2期。
②③④⑤(清)同治版《赣州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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