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87年的一次访谈中,曾有观众向格林伯格提出质疑:他的现代主义理论是否能够论证摄影艺术。格林伯格承认他确实不能够从技巧、主题和过程等方面判定哪一张照片是好作品。但是,他重申了1946年的看法,与艾德华•韦斯顿(EdwardWeston)的照相作品相比,他仍然更倾向于埃文斯的作品,因为他的作品能够抓住一种“即时性”,不象韦斯顿的那样不关心主题而过分专注媒介。埃文斯的照片有明确的主题,它们在整体上大多展示了生活中的痛苦。每张图像都积累了生活自身的证据。其中最著名的照片是他在美国最贫困的阿拉巴马州的海尔县(HaleCounty,Alabama)拍摄的佃农生活,揭示了美国在上个世纪30年代大萧条时期穷困。在格林伯格看来:埃文斯的照片属于“轶闻趣事(Anecdotal)”。更确切地说,是残酷的轶闻趣事。
沃克尔•埃文斯(WalkerEvans)
阿拉巴马州的海尔县佛洛伊德和露西安•布罗斯(FloydandLucilleBurroughs,HaleCounty,Alabamal),黑白照片,1936。
沃克尔•埃文斯阿拉巴马州的海尔县(HaleCounty,Alabama)
1936
沃克尔•埃文斯(WalkerEvans),西弗吉尼亚,煤矿工人之家,内部局部,(InteriorDetail,WestVirginia,CoalMiner’sHouse)1935
沃克尔•埃文斯(WalkerEvans)
田纳西洲的基督教堂(ChurchoftheNazarene,Tennessee,1936
黑白照片,15.6x20.1cm,TheMuseumofModernArt,NewYork
自埃文斯起,一种毫无修饰的现实主义摄影传统发展起来。这种现实主义与19世纪欧洲的文学、艺术中的现实主义传统一脉相承。埃文斯曾经表达过他对现实主义文学家福楼拜的景仰:“作者的缺席,无主观性,实际上正符合我想要运用照相机所做的方式。”与福楼拜一样,埃文斯在图像中摒弃了任何形式的浪漫的和理想主义成份。他拍摄日常生活的主题:普通的街景、普通的生活物品:一双鞋、一堵墙、一棵树…。在平凡的景物中,他发现了生活本身的诗意。尽管在埃文斯开始摄影创作时,还无法制造格尔斯科伊那样大型的彩色照片。但是,他的作品有一种与后来超现实主义同样的、超越于技术和历史层面之外的描述性结构:一种具有震撼力的现实主义描述。在摄影领域,这种描述的现实性主要通过拍摄瞬间效果来表现,它类似于文学叙事中的诗意感,而非叙事性。它未必传达某种特殊的信息,也未必意味深长,却具有迫人深思的力量。这种现实主义避免怀旧、浪漫主义或是多愁善感,崇尚冷静清晰的观察。
沃克尔•埃文斯(WalkerEvans)
纽约斯拉托加的主街(MainStreet,SaratogaSprings,NewYork),1931,黑白照片,18x14.2cm
沃克尔•埃文斯(WalkerEvans)撕开的电影海报(TornMoviePoster),1930,
黑白照片,16.2x11.2cm,纽约现代博物馆收藏
WalkerEvans
地下铁的人物像肖像(SubwayPortrait,NewYork)1938-41
艾德华•韦斯顿(EdwardWeston)里维拉像(negaGuadalupedeRivera,)1924
当结构主义理论和后现代主义实践相结合,后现代主义文化中出现狂热的激进符号混合之后,艺术作品中的技术性、描述性变得无关紧要,重要的不再是艺术,而是观念。无论是现实性还是抽象性,凡是现代主义艺术中的本质意义都遭到否定。女性主义艺术家谢瑞•列文既翻拍过韦斯顿的作品,也翻拍过埃文斯那幅著名的阿拉巴马州海尔县的农民妻子像。对她来说,这两件作品之间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她挪用策略中的一部分,用来质疑她认为是现代时期最为空洞的艺术原理:原创性、目的性和表现性,反抗现代主义和本质主义所象征的父权意识。以批评家欧文斯(CraigOwens)的话说,“从这件作品迸发出的所出的破坏性力量”来自于与女性主义态度密切相关的“后结构主义者的文本策略”,诸如:福柯的“边缘与排斥论”,德里达的“阴茎中心主义”,德勒兹和加塔里的“没有器官的身体”。
在格林伯格的现代主义艺术理论被后现代主义者驳斥得体无完肤之后,英国塔特现代博物馆的《残酷的与温柔的》当代摄影作品选择了埃文斯和其它20世纪现实主义艺术照片作为摄影艺术的重要参照系。也许,这种选择并不是偶然的,在此后之前,美国的权威的现代艺术机构大都会博物馆(2000)、现代艺术博物馆(2001)和盖提博物馆(2001)也都先后为埃文斯举办了回顾展。在这些有关埃文斯的展览上,西方的主要当代艺术机构似乎不约而同地转向对于审美趣味的青睐。它们呈现了摄影艺术的新趋势:描述性现实主义的复兴。与20世纪90年代以来,年轻的英国艺术家(yBa)为代表的后前卫,以法国为中心兴起的“关系的艺术”,以及在欧美复兴的当代绘画一起,形成了一种新的艺术趋势。无论这种趋势是否是对于现代主义价值的回归,它无疑都是对现代主义的本质主义精神取向的回归,对后现代主义所强烈反对的“描述性”(description)、“原创性”(originality)和“真实性(actuality)”的一种回归,这种回归逐步地、全面地超越了意义模糊的后现代主义。
谢瑞•列文(SherrieLevine),仿沃克尔•埃文斯(AfterWalkerEvans),1981。
谢瑞•列文仿韦斯顿(AfterEdWeston),1980
谢瑞•列文仿韦斯顿(AfterEdWeston),1980,局部
艺术中令人沉思默想的“在场”(presence)又回到了主要的位置:一种更关注效果和表现形式的慢文化开始浮现出来,并开始取代快速的表层文化。这种趋势不仅仅发生在视觉艺术领域,而且发生在大众文化领域。二十一世纪一开端,一场巨大的“电视真人秀”(RealityTV)浪潮就在全球范围内的兴起和蔓延,它俨然已成为我们当下不容忽视的电视文化新奇观。例如,在欧美国家热播的电视真人秀“老大哥(BigBrother)”。参加节目的一群青年男女自愿把自己关在封闭的房子中过数星期集体生活,同外界完全隔绝起来: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没有互联网,没有报纸书信,没有电话。在此期间,他们的整个生活过程都在摄影镜头的密切监视之下,并在电视节目和互联网上播出。
“大哥”的名称来源于英国小说家乔治•奥韦尔(GeorgeOrwell)的著名反乌托邦小说《1984》中的那个无处不在、战无不胜、永远正确、心狠手辣的独裁者。小说中有一句话脍炙人口的话:老大哥在看着你呢。荷兰的电视制作人摩尔(JohndeMol)把这本书中很严肃的哲学理念偷换到商业用途的电视娱乐节目,自2000年起,在欧美国家相继播出,很快成为最受年轻人欢迎的节目。“老大哥”的豪华房屋是经过精心设计的,有宽敞的集体寝室、客厅、厨房、餐厅和花园,但是,整个公寓没有任何的隐私,餐桌是透明的,家具是透明的,甚至所有内部墙壁都是透明的。十几位参加者共享一间卧室、一套起居室和卫生间。用英国"第四频道"电视台制作人的话说,“老大哥”的房屋设计追求一种"受困恐惧感",就是要让观众感到"奢华",让居住者感到"难受"。透明的房屋设计和电视台24小时的随身摄影使“老大哥”的竞争者们无处藏身。除此之外,他们还得想尽办法取悦观众。按照规则,电视机前的狂热观众根据自己的喜好对十余位参加者进行投票表决,每周至少淘汰一位,只有最后的幸存者才能获得10万英镑的奖金。这真是所谓的既温柔又残酷的奇观!谁能想到数百万观众的眼睛都会整日盯着这些人在封闭公寓中的一举一动呢?他们都想看到什么呢?毫无疑问,没有隐私的集体生活对西方人说来充满了刺激和挑战,许多人都希望这些经过电视台惊心挑选的普通人物像装在麻袋里的一群猫一样,碰撞出爱与恨的惊心动魄的火花。
电视真人秀“老大哥”只不过是一个开端,此后一系列类似的节目相继出现。美国CBS的《生存者》(Survival)、福克斯电视公司的《诱惑岛》(TemptationIsland),法国的《阁楼故事》(LoftStory),德国的《硬汉》(ToughGuy)以及2004年NBC推出的《学徒》(Apprentice)等等,都成为西方世界最火爆的电视节目。其中由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于2000年5月开始推出“生存者”是真人秀节目中风头最劲的一个。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公司从近万名应征者寄来的录像带中挑选出十六名参赛者,然后把他们送到一个杳无人烟的荒岛参加“生存者”游戏。按照“游戏规则”,16名现代“罗宾逊”首先得迎接自然界的挑战:在漫长的4个多月时间里,他们无法得到外界的帮助,不能依靠现代的文明技术条件,经受热带风暴的洗礼,克服热带雨林的种种障碍,靠一双手来搭起遮风避雨的小屋棚,靠捕鱼捉虾、采集海边的贝类和丛林中的野果充饥……任何缺乏意志或者身体不够强健者将很快被淘汰出局;其次是人性的挑战:6名“罗宾逊”将定期召开“部族会议”,商量着把谁驱逐出小岛,每次以投票的形式驱逐他们中的一个人。这意味着16名竞争者在挑战自然的同时,得处心积虑地争取别人的支持,但同时得在把对手剃除出局的竞争中勾心斗角。由于“游戏规则”规定人们可以发挥除暴力以外的任何手段,所以这实际上意味着竞争者们除了极尽其正面的领导说服能力外,还得把人性中最隐秘的一面——造谣中伤、欺软怕硬、欺骗狡诈要发挥得淋漓尽致才有可能最终获胜!最后一位获胜的“幸存者”可得到100万美元的巨额奖金。
相似游戏规则还被运用在其它流行的娱乐节目上,比如《美国偶像》(AmericanIdol)和它的中国版《超级女声》)。在这些节目中,参与者必须面对裁判和观众们毫不掩饰的评价和选择。他们或一夜成名,或一败涂地,温柔的诱惑和残酷的竞争都被毫不留情地暴露出来。摄影机以现实主义的方式完成了对现实的整个建构。这当然不是生活的本身,而是摄影机再现的现实。观众厌倦对平凡生活的冗长记述和没完没了地叙述无关紧要的细节。与其它艺术手段一样,摄影的主要功能不是抹杀有特性的东西,而是创造一种有如现实一样的现实,通过现实主义揭示现实,而不是仅仅是观察它、再现它。观众观看的时间越多,思考的时间越多,摄影对人物行为的具体描绘就越真实。这种描述性影像如同一把无形的利刃刺穿了消费社会温柔的面具,直指现实生活本身的残酷。
疼痛是人们无法忘却的记忆;残酷是艺术无法回避的主题。苏珊•桑塔格(SusanSontag)的揭露政治和种族问题的著作《关于他人的疼痛》(RegardingthePainofOthers)质疑了影像对观众的作用。其实,应该提问的不仅仅是影像对观众的作用问题,而且还有艺术批评和艺术理论的问题。今天,重要的不仅仅是观念,重要的仍然是艺术:是关注现实的艺术。当代艺术从后现代主义中走出来,从不确定走向确定,走向一种新的“现实”。这种现实让我们无处藏身,让我们感受到切肤之痛。
注:
1. Claude Lévi-Strauss, The Savage Mind,Chicago, IL: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66 [1962]
2.《残酷的与温柔的》(Cruel and Tender)的题目 来自于作家Lincoln Kirstein1933对Walker Evans照片的一篇评论。
3. Cited in J. Tchen, Interview with Allan Sekula, cited in International Labor and Working-Class History, 2004, vol. 66, 155-172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4.Cited in Landon Nordeman, Walker Evans Revolutionizes Documentary Photography,
University of Virginia, Department of American Study,2004。
5. Gerald Marzorati, “Art in the (Re)Making” ART news, May 1986.
6.Craig Owens’ "The Discourse of Others: Feminists and Postmodernism" ,in Hal Foster, ed.,The Anti-Aesthetic: Essays on Post modern Culture, Port Townsend (Wash.), Bay Press, 1983.
7.Susan Sontag , Regarding the Pain of Others, Farrar, Straus & Giroux, 2003.
本文发表于《美术研究》2006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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