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6月7日
人物：刘正成
采写记者：周洁
通讯员：丁军波

对话背景

        书法是“艺中之艺”，被誉为开启中国文化的钥匙，楚简乃书艺这顶皇冠上的珍珠。6月14日至15日，全国首期楚简书法创作研讨班在仙桃举行，刘正成坐镇读简，解密楚文化。
        刘正成能写善评，才情卓异，冠盖京华，开启中国书坛“刘正成时代”。解甲归田，则以家为编辑部，纂修《中国书法全集》。“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几经跌宕，性情不改，锦心绣口，典故频出。开诚心，布公道。一语横扫，犀利如江城刚落的暴雨。人又浪漫，若驾青虬车，高驰而不顾。

问：您是我国著名的书法家、理论家、鉴赏家。全国许多地方重金请都请不去，您却免费拨冗到湖北，为什么呀？

刘正成：谢谢你给我戴的高帽子，实不敢当！说句老实话，我应邀去湖北，一是多一次学习机会，二是回馈湖北学界朋友曾经给我的大力帮助，特别是我在编撰《中国书法全集》的资料搜集工作中，得到了胡圣虎等几位仙桃籍朋友的无私援助。当然，这次仙桃市书协办这个楚简书法创作研讨班，是为发展区域书法事业的大好事。在推广普及楚简书法上，湖北书界杨斌庆、何慧敏等先生不遗余力，令人感动，我应该支持。

问：您第一次邂逅楚简在什么时候？它给您怎样的惊异，给我们描述一下？

刘正成：1953年湖南长沙仰天湖楚简出土，1957年代初河南信阳长台关楚简出土，但它并未引起书法界的普遍关注。直到1975年湖北云梦睡虎地秦简和1987年包山楚简出土并先后在《文物》杂志上发表后，才引起了大家关注，这在我主编的《中国书法鉴赏大辞典》和《中国书法全集-春秋战国简牍帛书》皆有收录。直到《郭店楚简》发表后，才真正令我惊异了！《郭店楚简》是1993年10月在湖北荆门出土的，考古报告大约在其后两三年中发表，大约己到1990年代末，书法界开始了学习并运用于创作。《郭店楚简》是战国时期楚国的文字与书法，是真正的篆书时代的墨迹。自秦始皇“焚书坑儒”后，国人在2000年时间内基本没有见过墨迹篆书，而只见过青铜器篆书铭文以及真假莫辨的李斯《秦泰山刻石》。现在看见“真神”了，这个震撼可认想见：原来篆书可以这样自由的结体、自由的用笔、自由的书写！

问：有学者认为，在笔墨的丰富性方面，楚简具有开拓性。您认为楚简对中国书法最大的贡献是什么？

刘正成：从《毛公鼎》、《散氏盘》所规范的大篆，从李斯的《泰山刻石》、李阳冰的《三坟记》，到邓石如的小篆，虽有一些差异，但均是许慎《说文》所规范的小篆铭石体书法。自古以来，篆书的用笔到结字均从“金”、“石”而来，整齐但刻板，很难有大的风格突破。楚简对中国书法的最大贡献有三个：一，让我们看到篆书时代毛笔书写的，生动多变的篆书；二，让我们看到了大篆、小篆到隶书的字体、书体演变丰富多样的过程；三，改变了2000年来固有的战国到秦汉的书法史观念，打开了一片篆书和隶书创作的艺术新天地！。

问：当代新儒家的代表杜维明说，有了楚简帛，整个中国思想史要改写。您认同这个观点吗？为什么？

刘正成：相同的话德国汉学家瓦格纳教授也说过：“世界上只有1947年埃及出土的大批基督教的佚书可与郭店楚简的出土相提并论。”自秦始皇在焚书坑儒中将大量先秦书籍焚毁后，我们今天看到的商周古代典籍均是汉代人整理编排出来的，这就有汉儒伏生口述经典的故事。躲过了秦火的这些楚简帛书是先秦典籍的“原文”，它可以校勘、纠正汉儒们修纂的“二手货”。有了这些原始材料，既有的思想史结论当然要修正罗！

问：楚简里装载了太多精彩，可见楚先人了不起。所谓“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对于楚人，您有何印象？

刘正成：李白的“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中的“楚狂人”，首先指的应该是屈原，他与孔丘是中国文化的两大源泉。孔子在道德文化的中庸，屈原在艺术精神的浪漫。几十年来，我时常背诵屈原《涉江》从自励，屈原在辞的开首即自我描述曰：“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宝璐。世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奇装异服，高蹈不群，这是“楚狂人”的“标准像”！。我想，李白也是屈原所一脉相承的。所谓“九头鸟”，应该是“驾青虬兮骋白璃”的屈原、李白的化身，并且包括湖湘地区的曾国藩、毛泽东，而不应理解为商业场上社交领略狡诈多变背信弃义。沪上与汉口，是满清末年最早向西方开放的口岸，一些新的价值观与处事原则，必然为后开放地区的人所垢病。我是成都人，我年轻时就经常听到边远县份的人挖苦成都人世故，此是同理。

问：湖北出土大量楚简，得占地利，可是湖北真正写楚简的并不多。您的了解，可能的原因是什么？

刘正成：我想主要有三个原因: 一是楚简书法用字繁复，给书法创作带来了障碍；二是在推广楚简书法上关注不够；三是缺少一批在全国有影响力的楚简书法领军人物。但是最近这两年来，我看到湖北楚简书法创作正在发生重大变化。在杨斌庆先生的推动下，湖北成立了楚简艺术研究中心，可以说是“拉起了队伍”。去年8月，我应邀参加了在汉举办了全国首届楚简帛书法展暨理论研讨会，这是湖北书坛向楚简书法打响了“第一枪”。近期，我又听说何慧敏先生正在与荣宝斋出版社合作，编辑楚简书法普及书籍，再加上这次在仙桃举办的全国第一期楚简书法创作研讨会，这一连续的动作，应该说，让我对湖北楚简书法辉煌前景充满期待。

问：您写楚简吗？蜀人写楚简有何感受？写简有怎样的要领？

刘正成：我学楚简，写其神而矣。我将楚简书写的自由放逸的精神，运用于行楷书和草书中去，让我的书写轻松起来。你提的“蜀人写楚简”似乎是一个伪命题。在知识的学习与积累中，自古讲兼收并蓄，如同我自幼喜欢楚辞一样，写楚简不会有区域身份认同的问题。秦汉小篆以中锋行笔，写简则中、侧锋并用，以侧锋取妍。所谓“妍”，就是有姿态和神采。所从，写简最忌结字的板滞和用笔的平淡。

问：中国书坛，晋唐经典、汉魏碑刻、简牍甲骨文三大源流各成气象。如楚简要四分天下，湖北书家该怎么做？

刘正成：在我归纳的“三大源流”中，楚简应归入“简牍甲骨文”之中，而且是其中的主体，这样，就“三分天下占其一”了嘛。哈！去年，我到武汉参加了杨斌庆先生为首的湖北楚简研究会主办的一个学术讨论会和展览，应邀在会上发表了关于楚简帛书的讲演。我认为，这样的学术活动应该推广发扬。今年初我又到湖北，见到杨斌庆会长，我就建议再搞一个《楚简书法》的电视片，我寄给他一个酒泉电视台制作的《敦煌书法》光碟，这个四集电视片今年初在中央电视台几个频道同时播放后影响巨大。对书法家来说，不可以规定他写什么，但可以从艺术史和艺术思想上去影响他的创作走向。


问：中国是书法的故乡。看您的简历，却是国际书法家协会主席，国际书法家协会是怎样的一个机构？

刘正成：新世纪以来，我们国家看到了文化软实力在国际交流中的重要作用，先后在欧亚国家的首都建立了几个“中国文化中心”。韩国首尔也建了一个，要搞文化外交，就想到了你所说的“中国是书法的故乡”，便在那里筹建了一个国际书法家协会。这个协会的建立，从政府的想法来看，就是要发挥中国在文化外交中的主导地位。如果搞美术、搞音乐舞蹈、搞电影电视恐怕都不如书法所起的这种作用。根据中国的法规，正在建全的国际书协，是国家文化部批淮并下属的民间文艺社团，它通过民间交流来促进亚洲和欧美国家的书法艺术发展和书法家的友谊。目前，国际书协已有二十来个国家和地区的书法家参与，2006年在北京搞了一个“地域书风展”，今年准备在山东搞一个国际书法大展。

问：朋友介绍您，都说“坦诚”，也有说霸道、狷介的，哪个词语离你最近？

刘正成：嘿，没想到你拈出这三个词离我都近！“坦诚”、“狷介”是褒，“霸道”是贬，这也许是对我的一个完整描述。孔子说："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我也和孔子遇到一个相同的问题：本想走一条中庸平和的路，但没有这条路可以让我走啊！你知道我是一个蜀人，到北京去就成了“京漂”一族。在别人的地盘上做事情，那么容易吗？当然，如果我当“京漂”只为了混一口饭吃，也许只要“坦诚”就足够了，以诚相待，一团和气，可以少树许多“敌”。但你如果有“梦想”---现在连打工仔也也讲“梦想”这种时尚词汇了---去当“楚狂人”，自然“必也狂狷”；如果你还要“狂者进取”，就可能落得“霸道”的骂名。这样说，不知是否能得到您的理解？

问：爽直是要付出代价的。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人出于众，言必毁之”。您因爽直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刘正成：我觉得你简直是我的一个未曾相识的知音！你对我的评价让我既高兴又很惶恐---即使这种评价是一种悲剧般的结论。人生在世，是很难做到出污泥而不染的，但是毕竟有一些道德底线不能越过的。让你主编《中国书法》，你不能塞私货，不能用编辑权去或明或暗交换私利；让你当展览评委或主任，你不能昧着良心搞猫腻，用投票权换私利。在底线边沿你只能选择“爽直”。这样，你将得到抽象的肯定---广大你所不认识的书法家在表杨你；你也收获了具体的否定---你实实在在会得罪某些个人。你当权时间久了，虚誉无用，你有心无心得罪的人多了，等着你的就是实祸临头了。

问：听说您曾经跌入低谷，是季羡林先生让您找到方向，重新振作。那是怎样的一段缘分？

刘正成：是的，我从1985年从四川作协调到中国书协后，曾经多次“跌入低谷”，最大的两次分别是2000年底和2002年秋，最终把我从中国书协领导层赶下台。季羡林先生从1990年代中就充分肯定《中国书法全集》，2001年还专门与我和王岳川教授做过一次长篇对话，我认为这种精神鼓励的力量是具大的。我在“低谷”中还得许多师友的支持，如饶宗颐、李学勤、朱清时、周韶华、张铁林、魏明伦等各位先生的厚爱，包括韩国、日本的友人，让我得以朝着书法事业的既定方向前进。我听说，在我被撤职的消息刚传到香港的时候，饶公就为我鸣不平：“怎么会一抹到底，这样整干事的人？”他老人家最近还为《中国书法全集》题写了书名。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为了《中国书法全集-甲骨文》的编撰，李学勤先生不仅出任学术顾问，还多次在百忙中来我家做客和参加编撰会议。有一次，李先生还携着夫人一起来，后来听李先生的一个学生告诉我，李先生曾对夫人说：“这种时候我们要去看刘先生！”这让我感动莫明。朱清时先生在中科大校长任上十分忙，在我最困难的那一年多时间中，他来北京出差无论多忙必来我家看我，他还与周韶华先生一起请我去中科大讲学，我当然能掂出真中友情的分量和缘分的深挚。这样的“绿分”我无法一一向您道出，但我全都铭记中心。

问：我也有见到这样的评论说，“在权力与名利角逐中的现代知识者，老于世故的刘正成，早已熟谙历史之浮沉与社会之变故。”可见，您坚持之中还是有妥协的。向现实妥协影响不影响您书的风骨？

刘正成：您问得很好！去年，香港《书谱》杂志为我做了一个50页的专题，我在上面撰了一文：《反思录》。其中反思了一个问题，即我主编《中国书法》杂志18年，没有发表过对中国当代名家任何一人的批评之文之言，这就是一种“妥协”。我想当好好先生，少得罪人。结果，就未能在中国书坛形成正常的文艺批评机制，让俗书、官书畅行无阻，让近10年中批“丑书”、批“流行书风”的伪文艺批评盛行，进而造成当下书法审美标淮紊乱无序，挫伤了广大实力派书法家的进取精神。确实，在我“妥协”的时候，我的书法也浮躁；今天，我放弃“妥协”了，当然是从心灵上觉悟了，“风骨”重新回到我的书法中。去年，英国BBC电视台录制我写字的镜头，我在中山公园兰亭八柱前地上铺了丈二匹宣纸写大字。我写了一个横幅“泥龟梦蝶”，又写了一幅对联“松纸压竹，草长碍花”，我认为真有一些风骨在其中哩。哈！

问：古时候，凡大文学家，多是书法家。比如苏轼，黄庭坚。前不久，黄庭坚的书法拍卖出了天价。您曾经是《四川文学》的编辑，这段经历对你的书法有怎样的滋养？

刘正成：你所说的苏东坡、黄庭坚，都是生前倒楣透顶的文人，身后却有万世名，他们的艺术作品的精神价值和物质价值均必然弥久弥高！朱清时校长曾经勉励过我：要想成为苏东坡一般的人物，必须有苏东坡一般受挫折的故事。我想这就是“天价”的缘由之一。我曾经当过文学编辑和作家，我这几年写了一本50万字的回忆录叫《我与书法二十年》，纪实文学作家卢跃刚先生为之作序，并称这是“非虚构性写作”。我想，等有适当的时机出版后，如果您又有幸赐阅的话，也许会从中看到“这段经历”对我的人生和艺术的“滋养”的。

问：书法是“艺中之艺”，也是了解中国文化艺术最重要的钥匙，可是现在书法似乎并没有得到它应该有的尊重。您怎么看“谁不会写字”这样的说法？

刘正成：书法是“艺中之艺”这句话，是法国总统希拉克为巴黎现代中国书法大展题词中所说。这句话应该是熊秉明先生“书法是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著名论断的演绎。“左图右书”是中国政治文化正统地位的象征。但20世纪中，中国社会各个领略在西方文化的全面复盖后，既获得进步，也经历了失落。书法是中国优秀传统文化失落中的一部分，一个尤其显眼的部分。所谓“谁不会写字”这个说法也许很快将成为历史，按季羡林先生的说法，现在大学生都用电脑，写字都缺笔少划的，将来有一天连缺笔少划的汉字都不会写了。这样，书法中的人文精神和审美精状将彻底失落了。真要那样，以汉字为载体的中国5000年文明就将在地球上消失了，如同已消失的古巴比伦、古埃及、古印度文明一样的命运。

问：张怀瓘论书道，说“神采为上，形质次之。”可我发现，现在的书法家，追求形质的倒是很多，讲怪弄丑做拙。

刘正成：“怪、丑、拙”其实是苏东坡、黄山谷、徐渭、王铎、傅山、郑板桥的书法审美精神和艺术个性化原则，它本身是一种“神采”的核心体现。现在，书法家们都争当求名求财的“誊文公”，并不关注人文精神和人生价值观，仅仅从字形结构和用笔上去作秀，像苏东坡说的“犹如市娼抹青红，妖歌曼舞眩儿童”，何来真正的“怪、丑、拙”？其实只有“巧”在其中，是一些形式空架千人一面，堪称本末倒置缘木求鱼东施效颦。

问：一个有趣的现象。因书法评判标准不一，现在连拍卖市场上都不敢拍书法了，可是“官书”却热火得很，您怎么看？

刘正成：朱清时校长今年初曾当面向温家宝总理提出大学“去行政化”问题，“两会”期间温总理在讲话中肯定了教育“去行政化”的说法。我认为，这也是书法家协会这些文艺社团从体制上改革的核心命题。只要遏制“官书”泛滥，按艺术规律办事，定位书法价值的审美标准才会有序地建立起来。最近，黄山谷的《砥柱铭》长卷拍卖出4亿多元的天价，试问，与黄山谷同时代的皇帝宋神宗、宋哲宗能卖这样的价吗？用真金白银去追捧“官书”，既无知又愚蠢。

问：还有个误区，常听人以润格多少评价书法的艺术水准。您是行内专家，看书法的品位，名气与润格，究竟有多大的信度？

刘正成：关于这个问题，石开先生有个说法，值得参考。他说，目前的书画市场有两个：一个是礼品市场，一个是收藏市场。你所说的“以润格多少评价书法的艺术水准”，是“礼品市场”的规则，接受礼品的人倘无传统文化素养，当然只能按价论质罗。但在“收藏市场”上，大家都是交过“学费”的行家，当然要按质论价玩书画并以期增值的。前些年，山东的画廊听说书协的一位官员领导要升主席，便抢购了他几十万元的字，后来这位官员主席没当上，还从副主席的位置上掉了下来，他的字不值钱了，这老板几十万元的字就全砸在手上了。这可不是笑话，是曾经发生的真事情！

问：韩国美术家协会颁给您“世界书法功劳牌”，可否一句话自评一下对书法的贡献？

刘正成：上世纪末，青岛有个老书法家说：“有了一个刘正成，中国的书法就搞乱了！”哎，这句话真不知是褒是贬，聊以自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