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的高贵、神圣VS阴暗、末路
许戈辉:为什么悄悄地去宋庄呢?
吴冠中:因为那时候觉得宋庄这个地方,曾经不大敢去,好像不是很公开的,发觉那里有气氛,就悄悄去,披着很厚的棉衣,不让人留意,大概还是有人照了个相。
许戈辉:您到798和宋庄这样的地方,大家是什么样的反响呢?
吴冠中:提到798,我想稍微多讲几句,讲更多问题,当我在巴黎当学生,那是20来岁学习的时候,那么我们那时候开始学艺术,马尔波罗,缪斯,这些神,觉得我们这个职业是神圣的,艺术是了不起的,比什么都高尚,所以我们是神圣的事业。
当我在巴黎学习的时候,有一次我去到一个蒙马特的高地,那个地方有个很有名的漫画,画家,穷画家,各国来的穷画家,法国画家,在那里漫山的作品,我给你画个像,给人多少法郎,拉了客人给他画,画巴黎的圣母院什么东西,很便宜,就卖。我一看,满满的这个画家,可怜的画家,都在那画,这时候我感觉到很难受,我觉得很斥责,我觉得我怎么落到这个地步了,与我想的神圣职业完全不同了。
许戈辉:是高贵的、是神圣的。
吴冠中:完全消灭了,这样子以后,我再也不愿意去第二次那个高地,看那个漫画地。那么回到学校,看到巴黎美术学院的同学,不管是哪个国家的,拿着夹子,匆匆忙忙,当时我的感觉,他们都是为了要到蒙马特高地去卖画去,都为了生存去卖画,我们这个神圣没有了,我觉得我是…,当时这个感觉,觉得这个艺术没有那么神圣了,都是要靠卖。所以这个之后,很矛盾,一直有斗争。但是我们还是要坚持走我们的路,不管你社会上卖画这些情况,我们觉得是一种现象,但是我们还要走神圣的路。
我去种地也不愿当艺术的螺丝钉
许戈辉:艺术不仅仅是生活上的清贫,还有精神上的枷锁。
吴冠中:精神上的,主要是精神上的枷锁,列宁讲的螺丝钉,让我们当螺丝钉了,我不愿意,当螺丝钉,我以后种地,我也不愿意当螺丝,当艺术的螺丝钉,所以当时候这个矛盾就非常大了,艺术同生活同政治的关系,在我脑子里就斗争得很厉害,我是坚持不放开艺术,坚持抱着艺术,不愿意离开这个。这个艺术,因为它这个艺术是很神圣的,它是提高人的精神状态,提高人的精神生活,这种境界一般人是达不到的,需要文化的,发生了很高度的之后,才能够感觉到这样艺术的这个品质,对人们的影响,就是这样。所以我还是走这样的路,还是坚信抱着艺术不放,是这样的。
另一方面,要你画宣传画,有时候没办法,不得不画,当然我心里还是不愿意,为什么呢?我不是反对,如果有人愿意,需要画历史画,需要画什么计划生育,计划画什么,都可以,也需要有人画,那么原来可以有些人可以画,所以这里面,我们有个误区,就是艺术与图画,它不是一件事情,艺术是另外一种境界,图画是因为它这个具象,会利用的,利用这个艺术来为图画服务,是这样的情况。因此我这一辈子的痛苦都在这底下,因为我要抱着艺术,但是社会的实际,让我当画家,让我打工,要为艺术打工,要为社会打工,当然也是应该,我是工农兵,我有责任给社会打工,但是我觉得我更要抱着艺术不肯放,因此我一辈子的矛盾都在这里。
所以,那么多年呢,收获来了,我心想呢,现在这个误区,那么多人学画,不管你有才无才,能学不能学,都学画,这是误区,现在画能卖了,这个经济社会,好像画家就能涨钱了,这孩子啊都送去画画,还有呢他功课不好,学校考不上,都读画画。那么多画家,你培养那么多画家,出来那么多画院,养那么多画家,全世界没有,我没看到哪个世界上养那么多画家,我们的国家很穷的,…很多,为什么要养那么多画家,当然宋徽宗养过画家,西班牙的国王养过画家,这是少数的有的需要,但是大量地养画家,养不出来的,画家是怎么来的,画家是苦难中出来的,他感觉到人生的酸甜苦辣,他有种感受,各种的感受,他有这种才华,变成艺术品,不管是美术、音乐和文学,这样的东西十分珍贵,是人类的文化的了不起的怀抱,这样子是创造这个东西来的,不可能有很多才华的人,不可能有很多人来这里。
艺术没有职业,…得饿死,你写诗,谁给你付钱啊,诗人是没有职业的,诗人只有自己努力,写出了震撼社会的作品,这时社会才发现,才注意到,才给诗人地位,诗同绘画是一样的,画家也是这样,你真正搞出动人的作品来的时候,社会才给你注意。那么现在在搞呢,因为经济情况这样,都能卖钱了,伪劣假冒,良莠不齐呀,所以都来搞这个,因此搞这个就很乱了,把我们的艺术的水平,文化的水平,统统…,那我个人觉得是很痛心,但我讲了就是,原来我想抱着那个艺术之神,现在是抱不着了,现在这个社会,我觉得在艺术上面,是有相当的误区。
所以我曾经呼吁过,但是国家不养,美国是不养的,像很多国家,都不养画家,都没画院,画家是自己生存的,这个生存,他一般都是有另外一个职业,像我们过去是教书,我靠教书拿工资,另外我再搞艺术,没有国家专门给我画画,专门给我钱来画画。那么当然有的困难了。那么如果他给我很多钱,养得我肥肥胖胖的,是不是我就能产生作品?不见得。因为作品,我讲了,是人生的酸甜苦辣里面提炼出来的东西,所以。
许戈辉:所以我们国家就有这样的现象,一些画家被养着,有一些好画家却养不起。
吴冠中:养不起,是这样的。所以画的这个,画院养不了画家,画家是社会养的,是苦难养出来的,而且那个画院多了之后,我们这个官僚制度啊,这倒也很普遍的,谁当院长,哪一些人能够进画院,哪一些人不能进画院,有才能的,他不一定能够进去,没有才能的,有什么关系的进去了,都这样情况,因此造成画家不平,有才能的得不到支持,没有才能的高高在上,变成这个情况了,大量的是。所以我讲这些话,觉得美协呀,国家不应该养,是应该是,让他自由发展,但是有一点,那么他们怎么办呢?靠作品。作品好了,大奖,诺贝尔奖,不下于诺贝尔奖,应该这样的,因为艺术作品很难产生,真正有的好作品,我们现在给他大奖,因此画家,作家,艺术家,他是靠作品来生活的,他作品不行,他就饿死。
艺术家是由苦难练就的
许戈辉:您想想看,在您那个年代,您经历过战乱,经历过这个悲欢离合,经历过各种政治斗争,而现在的年轻人呢,什么对于他来说才算苦难呢,这个苦难。
吴冠中:不知道了。
许戈辉:怎么具体化呢?
吴冠中:那个时候啊,可能因此我们不能了解了,他们有他们新的情况了,新的情况,新的生活,人的感觉还是不同的,人还是在,人的个性还是在,每个人的个性,他产生不同的作品,从他的个性来,他的经历不同,他不同的经历,还是会有,不一定光是像过去这样,靠饿,靠穷,是吧,现在这个情况了,那么情况复杂了,那么复杂之中,那就是看他的感情的真假,这个里面有没有真,有没有假,人的真假,就非常重要了。所以我写了一句,就是根据一个希腊哲学家的一句话,他白天拿了灯,在街上找,所以人家问他,你找什么,我找人,没有真人。
所以说我写了他这句话,是…提了灯找人,要找真实的人不多了,这都是假的了,很多是伪劣假冒,是这样。所以回来说到这,因此我觉得我的命运就是苦难画家…,没办法,原来我想得那么高贵,想得那么很,很高尚的艺术,但是生活里面不行,生活里只能苦难,因此我就回到了798,回到了宋庄,我觉得这是,还是我的位置,我只能在这样的位置,我不能高高在上。
价位高的画作并不一定是好的作品
许戈辉:您现在已经是当代画价卖得最高的画家了。
吴冠中:但我讲了,一点意思没有,这个画价,我一分钱也没有,它高的,不见得它作品是好的,作品的高低,还是要经过历史的考验才能说。所以现在这些画价高低,我根本不听,没有什么关系,但我觉得根本没意义。因为没有经过时间考验,很多都是炒作的,很多是炒作出来的,尤其资本家,他有钱,没地方投资了,可能这些情况出来,但是艺术没关系,这对画家,不代表画的质量,我觉得是这样的。
许戈辉:但是您坚信,即便是没有现在市场的这个画价,作为您的一个标志的话,您的艺术仍然会长久地留存下去?
吴冠中:对,我是愿意还是这样的,我在搞我的艺术搞下去,所以我不愿意重复,是这样。比方我的画价高了,马上又变了,我不愿意老重复自己的画,因为艺术它是个创造,是无中生有,世界上没有这东西,这才是艺术,艺术是个创造,要创造的话,你永远要有新的东西,没有新的,你重复,这不是艺术,这完全不是艺术。
许戈辉:其实变化,这个风险和代价会很大的。
吴冠中:当然是代价。
许戈辉:比如说西方某个画家一旦成名的话,他的画廊基本上不会愿意他随便地去改变。
吴冠中:对。
许戈辉:因为改变有可能。
吴冠中:卖不掉了,这是西方的,也是这样的,西方的画廊就是这样的,比方你的画,你可以卖出去了,他把你包下来了,但是你不能变了,你一变,我卖不掉了。
许戈辉:对呀,因为他的受众已经接受了这样的风格了。
吴冠中:因此他就成为荣誉的囚犯了,就变成这样的情况,但是我不愿意做这样的,我愿意是不断地有新的东西出来,不断地有人,有创造性的东西出来,这是我的想法,…,我愿意搞出艺术来,至于钱,生活,对我没有什么关系的。
许戈辉:民族性都一天一天在淡化的话,那怎么样在这样的大形势下来保持自己的个性?
吴冠中:这个社会那么复杂,肯定每个人的遭遇不一样,因此他的个性就不一样,艺术就不一样,托尔斯讲了,幸福的家庭大多类似的,唯不幸的家庭是千变万化的,所以这个艺术是在千变万化,不幸的家庭里产生得多。我实际过程…,所以个性就是这样出来的。人的个性,他有这个折磨,就是挫折,这样多,这样的人往往成为艺术,往往是艺术的种子比较多,你看过去这个历代古今中外的艺术家,有的是疯子,有的是半疯子,这也是个…,他有这样很…的东西,往往他冲击力很大,激发了他艺术的种子,是这样情况,平平淡淡,他不可能产生艺术。
搞艺术的人内心有很多苦痛
许戈辉:我的确是和很多搞文化艺术的人交流过,我发现他们好像内心里边,有很深的痛苦,我也希望您能够告诉我,您刚才就说,您觉得您一辈子痛苦,我以为您应该是半辈子的痛苦,就是晚年的生活,应该已经相对安逸,艺术造诣也得到了公众的认可。就是您的痛苦,到底具体化是什么,您的精神上到底还有什么样的痛苦?
吴冠中:我不讲过去的一些生活痛苦了,年轻时候,什么个人奋斗啊等等,我不讲了,我讲的我的痛苦是从回到,从巴黎回到国内,那个痛苦,因为我的概念,对于艺术的那种,把它看得很这个神圣,而变成要一个螺丝钉,这个痛苦是太大了,在这个转折之间,整个人发生了,这是个痛苦,那个时候是政治的压力,政治压力上的痛苦,当然我得服从政治,我要生活这样,一个是政治给我的压力痛苦半辈子,好了,现在老了。
许戈辉:对,我再补充一句,在那个时候,您有过后悔吗?
吴冠中:后悔没后悔?
许戈辉:对,在当时那个社会的压力之下。
吴冠中:那时候我在艺术上的坚持没后悔,但是也有后悔,就是不让我们画画了,三年劳动了。
许戈辉:您那时候觉得我还不如待在巴黎。
吴冠中:对了,让我劳动,我有点后悔了,那个有后悔了,我学这东西干什么呢,那有过这样的情况,只要让我画画,苦难,我觉得不算,没什么关系,苦有什么,已经很习惯了,那么这个时候是政治的压力给我的痛苦,过去了那个时代,改革开放了,好多了,我们解放了,那可以这么说。那么第二点,老年的痛苦了,现在老年,一般讲来是积极了,都有钱了,总还是靠钱了,好在我老了,我老了,生活的要求有限,生活要求有限呢,所以我觉得这方面的压力不大,而这时候觉得痛苦的就是说,我怎么能够创造出更新的东西出来,因为老了之后,很多话讲过了,不愿意重复了,要有新的创造,所以我的痛苦就是说,怎么样能够有新的,新的感受出来,所以我就在作品上,已经是比较,更重要的是我的思想,画的是我的想法,画的是我的感受,不是画一个东西,很具象的东西,这样,但是它并不是完全空洞的,抽象的,抽象里面它是思想,所以我觉得…我觉得主要是思想,很多社会问题,什么问题,对我刺激的,都是思想问题。
许戈辉:那我们以您这一次展览中的某一幅作品为例子,我们来说一说。您告诉我,您自己最喜欢您的哪一幅作品,这幅作品的背后,又有哪些创作的…给我讲一讲。
吴冠中:这个,我现在不能说每一幅作品,哪一幅,因为每一幅作品,都是很痛苦的,都是经过很大的艰难提炼出来的,不管最后作品成功不成功。比方说中间挂的一幅叫《落红》。
许戈辉:《落红》。
吴冠中:比较大,《落红》《落红》,因为我就想的,这世界的复杂,背后的千军万马也好,什么也好,都是很复杂,世界的复杂,交错,闹不清这世界,但是最后出来都是落红,都是完了,最后都是要落红归去了,所以一代一代下去,是这样的就是人生的感觉,看着很华丽,落红,实际上都是过去的,都是骗,过眼烟云,是这样一种想法的,而且可能这个…。还有一幅那个叫《金缕衣》。
许戈辉:这个应该是就是那个汉代出土的,身上裹着金缕衣的那个。
吴冠中:对,我说住豪宅,是叫住豪宅,这个坐宝马,最后穿着金缕衣,那么高贵的衣服,还是进坟墓了,是这样的感觉,就是思考。
许戈辉:我觉得您,就是您刚才给我举例的这两幅画,都有一种,就是繁华逝去的一种失落在里面。
吴冠中:是的。
许戈辉:但是我们有一句古诗叫什么,叫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红花。
吴冠中:更红花。
许戈辉:其实您,以您现在的这个心境和人生阅历,您可能会,也希望自己以前的艺术经历和这些思考,能够传递给新的,就是下一代的这些年轻人,能够让他们在以后的艺术道路,能够少一点坎坷,会不会有这样的这个心情在里面?
吴冠中:是这样的,因此在这个领域呢,有一种悲哀的那种感觉,但是那种画面表现出来,让人还是觉得华丽的,使人感觉到画还是好看,还是好看,还是美的,但是美的里面是苦的,苦在你心里面,内心是苦的,面上是华丽的,往往是这样的。
许戈辉:所以我看您对这次画展,自己写了一个前言,就是说老人远去,背影渐远渐小,然后有人追上去,拍到了前胸,就这句话,让我觉得很震撼,您说我的衣饰和我的肌肉。
吴冠中:透明的。
许戈辉:都是透明的。但是呢您恰恰拍到了我的那个心扉,这个里面是血淋淋的肝脏和这个心脏,是吧?
吴冠中:对。
许戈辉:是,我看您画展这些作品的时候,我也有这样的感觉,不论是线条还是色彩,好像都是美好和祥和的,但您却说这里是血淋淋的心脏,让我们感受到这种苦难的冲击。
吴冠中:赤诚的,全是真的,没有一点假的,就是这样,这种情况,这真是这样的。你比方有的是很优美的,也有一些,比方说“钢琴曲”,有一幅叫《春风又绿江南岸》,是吧,这个一般人很容易接受,是吧,这叫雅俗共赏,全是些,这个杨柳,春天绿了,是吧,春风又绿江南岸,只有一个小桥,露出一个小桥来,是这样。看着好像有很多写得很优美,但是我心里还是有种寂寞感,有种孤独感,我感觉都是这样。
许戈辉:尤其是可能您的这个故乡,人家都说艺术家,可能那个乡情,是他心里边最深的那个情结。
吴冠中:对,是这样的。
许戈辉:那里有您的童年时代的所有的梦想,记忆,有您所有的亲情融在里面。
吴冠中:是这样。
许戈辉:现在过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的动荡,能回想起来,真的是又亲切,但是又伤感。
吴冠中:是的。是这样的。
许戈辉:在您人生经历里边,在您的所有苦难中,有没有别人给您下的毒?让您至今觉得耿耿于怀的?
吴冠中:也可能有一些,但是不是印象很深了,不是印象很深了。还没到很厉害的这个毒的情况。当然那案件是很多。
许戈辉:说明您为人还是蛮豁达的,可以把那些苦难中的毒这个给排解掉。那您能不能告诉我,就是在那些比较艰难的岁月里,您让自己能够排毒的秘方是什么?
吴冠中:很困难,当这种时候啊,我只有工作,疯狂地工作,疯狂地工作来忘掉它,我只有在艺术里面的时候,才可以把这个苦难忘了,比方我正在工作的时候,那蚊子咬了,苍蝇咬了什么,我都不知道,全都可以忘掉,这个是工作。
许戈辉:思想上的苦闷也就。
吴冠中:对,忘我,能够忘我的这个,在艺术里面可以忘我,它是解放,靠艺术解放。
许戈辉:所以我曾经看到书里边写说,您在那段最艰难的日子里边,您曾经就是,就像是用作画来自杀。
吴冠中:对。
许戈辉:用这样的字。
吴冠中:有过,有过这样的,因为那时候得了病,得了病啊,老治不好,我想自杀,是吧,自杀也很痛苦,就是这样,后来我觉得画画这个愉快,画画就是忘我的,所以有一段,医生跟,这个医,这个西药,中药,吃了,吃着西药,都没有什么用,我说不要了,干脆我就画画,完全画画,我想画画累死了,也比较舒服,好,这一画画以后,他专心了,完全专心了,反而病好了,它反而治病了,能够这样,因为它一切东西都停止了,它全都靠大脑来控制你这个。当我画画的时候,一直画画,我可以一天不吃,一天不喝,不撒尿,不上,任何东西不需要,我画完以后,我才能够吃得下去。(上集完)
欢迎光临 【艺术部落】 (http://xdsf.com/bbs/) | Powered by Discuz! X3.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