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艺术界为什么选择塔皮埃斯？

闻正

“给平庸的东西以威严，给日常的现实以神秘。”——安东尼-塔皮埃斯

安东尼-塔皮埃斯(Antoni Tàpies)是综合材料绘画艺术进行分析研究的先驱者，他的作品采用现成物材料质感和随意性绘画综合的表现手段，通过“物化”的过程，并转化为审美的形式来作为表达思想的方式，塔皮埃斯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在艺术创作中综合材料大胆的、不合常规的运用，打破了传统的形式美的法则，以及人们传统的审美经验，成为后世的楷模，他说：“我感到需要坚持并深化那微不足道的、被时间消磨的东西所蕴含的一切信息。”不仅如此，他还在寻找着绘画的纯声音，诸如撕裂声、刮擦声、锤打声……

这位在二战后最具代表性的抽象艺术大师于2012年2月6日在家乡巴塞罗那去世，塔皮埃斯的作品对整个世界都有深远影响。而他对于中国的当代艺术界影响也十分巨大，1989年中国美术馆曾举办过他的个人作品展，上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也出版了《塔皮埃斯回忆录》、《塔皮埃斯论艺》等介绍他和他的艺术的书籍。2006年12月，他和中国画家单凡的作品联展“ANTONI　TàPIES　|　单凡”在北京展出，让人们得以再次看到这位西班牙艺术大师的原作。

塔皮埃斯的离去在中国引起了许多艺术家的哀悼，中国当代艺术家张晓刚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在微博中写下这样一段话：“惊闻前辈大师塔匹埃斯于前日离世，深感痛惜!我和几位中国同仁曾有幸于1995年夏在巴塞罗那参展期间拜访过他的工作室兼住所。他朴素亲善的音容笑貌似乎仍存于昨天，算算却已过去十七年!愿大师安息，在天堂永远安好!”

西方现代艺术大师很多，为什么塔皮埃斯对中国艺术界的影响尤甚?他艺术与中国艺术精神有着何种联系?他的作品中到底蕴含了何种吸引中国艺术家的能量?带着这些问题记者记者连线了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王端廷。2002年王端廷和翟墨先生共同主编了《二十世纪外国大师论艺书系》其中之一是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由李黎阳编撰的《塔皮埃斯论艺》。

记者：王老师，请你介绍一下塔皮埃斯是如何被介绍到中国并影响中国艺术界的，好吗?

王端廷：塔皮埃斯及其艺术是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传入中国的，随着一系列出版物的推出和塔皮埃斯画展的举办，这位继毕加索、米罗和达利之后西班牙最杰出的现代艺术大师对我国当代艺术产生了巨大影响。

塔皮埃斯的艺术在中国传播的具体过程是这样的。

1988年第二期《世界美术》杂志做了塔皮埃斯的专题介绍，那组文章是该杂志编辑、西班牙艺术史专家邢啸声先生组编发稿的，共有三篇关于塔皮埃斯的文章，包括两位法国学者分别撰写的介绍塔皮埃斯生平和分析其作品的文章的译文，一篇是《塔皮埃斯答〈世界美术〉问》。那是我国学术界第一次对塔皮埃斯的详细介绍，也是塔皮埃斯的艺术进入中国的第一步。

第二步，1989年浙江摄影出版社出版了黄河清先生翻译的塔皮埃斯的著作《艺术实践》，相对于《世界美术》的介绍，该书更全面地反映了塔皮埃斯的创作思想。

第三步，1989年4月19日至30号中国美术馆举办了塔皮埃斯画展，尽管这次画展展出的是他的版画作品，但那是中国观众第一次看到塔皮埃斯的原作。对于那些看到过该展览的中国艺术家来说，塔皮埃斯的绘画有着强大的吸引力。该展览也是邢啸声先生联系促成的。

第四步，1992年湖南美术出版社出版了周敏康、陈泉翻译的《塔皮埃斯回忆录》，进一步加强了对塔皮埃斯的介绍。

第五步，2002年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了李黎阳编撰的《塔皮埃斯论艺》，该书是我和翟墨先生共同主编的《二十世纪外国大师论艺书系》中的一本。

上述这么多的杂志、出版物对塔皮埃斯的介绍，特别是塔皮埃斯画展在中国美术馆的举办，给中国画坛吹来了一股“塔皮埃斯风”。确切地说，塔皮埃斯对20世纪90年代初的中国当代艺术创作产生过巨大的影响。

闻正

记者：西方现代艺术大师很多，为什么塔皮埃斯对中国艺术界的影响尤甚?

王端廷：我认为塔皮埃斯在中国产生影响有其必然性，也有偶然性。

所谓偶然性，我指的是他被介绍到我国的机缘，邢啸声先生是研究西班牙艺术的专家，他在西班牙结识了塔皮埃斯，当时塔皮埃斯已经享誉世界且正值艺术创作的盛年，于是把他的艺术介绍到中国来，使得中国的读者和观众得以了解他的艺术，这带有机缘巧合的偶然性。

必然性在于塔皮埃斯的艺术有一定的“东方色彩”。塔皮埃斯属于欧洲抽象表现主义画家。在欧洲，抽象表现主义画风被称为“非形式主义”(Informalism)，也有人译成“无定形艺术”。他跟法国的苏拉热、哈同、赵无极、朱德群他们是同一代人，都是20世纪50年代进入西方艺术前沿地带，并由此奠定了他们个人在西方艺术史上的地位。

我们知道抽象表现主义是表现主义、抽象主义和超现实主义三合为一的产物，抽象是其表象，表现潜意识中隐秘的情感是其本质。为什么说塔皮埃斯的艺术有一种东方的特色呢?是因为他的艺术没有其他许多西方抽象表现主义画家作品中那种极端的非理性色彩，他的作品或多或少带有一种东方感性主义特征，他的画面没有那么神秘，也没有那么狂躁，他的许多作品甚至带有一些具象的因素，我们从中可以看到一些具象的片断和细节，而且他的画面语言，除了材料肌理的制作之外，还带有“书写”的特色，这跟中国传统的写意艺术有彼此契合的地方，因而他的艺术得到了中国艺术家的喜爱。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中国人接受塔皮埃斯不全是偶然的，而是带有一定的必然性。

塔皮埃斯本人也宣称自己对东方哲学、对老庄和禅宗有过研究，他也从中国传统艺术里吸收了营养，从这个角度来看，塔皮埃斯对中国的影响也是中国文化出口转内销的特殊现象。一百多年来，中国艺术家在学习借鉴西方艺术的过程中始终存在这样一种现象，就是我们总是比较愿意吸收跟自己的固有文化相近似的东西，而那些与中国传统文化极端不同、极端对立的东西，比如说几何抽象艺术就从来没有被中国人完全接受。对于蒙德里安的几何抽象绘画，中国人始终抱着一种抗拒和排斥的心态。其实中国人早就知道蒙德里安及其几何抽象绘画，但是为什么没有中国学者写文章、著书和译书来介绍他的艺术呢?中国画家也没有人学习他的绘画呢?说到底，是因为他的东西离中国文化太远了。而塔皮埃斯的艺术跟中国传统绘画有一定的类似性，因而使得塔皮埃斯比较容易被中国艺术家所接受。

记者：您的意思是说塔皮埃斯在中国艺术界之所以能产生巨大的影响，是因为彼此之间有相同之处?

王端廷：中国画坛自从改革开放以来出现了几次受西方艺术影响的风潮，比如说20世纪80年代初的“怀斯风”，美国写实画家怀斯给中国改革开放初期一代艺术家像何多苓等人的乡土写实主义画风的形成起到了决定作用;90年代的“塔皮埃斯风”和“巴尔蒂斯风”则影响了更年轻一代艺术家的创作。这些西方艺术家或多或少都跟中国的艺术传统，跟中国当时的艺术潮流有契合之处，所以他们能在中国形成了一股股潮流。西方现代艺术史上有那么多的艺术大师，为什么只有这几位艺术家能在中国产生影响、形成潮流呢?这是因为双方有相同之处。有共同点，因而产生了共鸣。

记者：塔皮埃斯对我国画家产生重要影响的代表作品是那些?

王端廷：塔皮埃斯这样的抽象画家不像具象的写实画家的作品，有题材的独特性或者是题材的重大意义，能够成其为代表作。塔皮埃斯的作品是以其整体形象来形成其风格和特点的，所以很难说塔皮埃斯的哪一件作品是他的代表作。他的所有作品共同构成了“一件作品”，共同建立了“一个形象”，这就是塔皮埃斯风格。

塔皮埃斯的绘画不单纯是一种绘画，他还在画面上加进了一些实物性的材料，而且很多实物材料是有机的，像稻草和树枝这样一类东西，这种东西也比较符合中国人的审美趣味，因而他的绘画语言也是中国艺术家比较容易接受的。塔皮埃斯的绘画大量使用有机材料并带有一些写意性的形象，他的作品具有中国文人写意性的某些特征，这可能就是中国观众接受他的根本原因。

在我看来，塔皮埃斯的逝世标志着西方现代艺术大师时代的终结，也就是说，西方现代艺术从此真正变成了历史。

记者：好的，王老师，谢谢您接受我的采访，发表了你对塔皮埃斯及其艺术的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