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名潞：我还是我自己】

闻正

记者：付宁宁
采访时间：2009年3月2日上午11：00
采访方式：电话采访

付宁宁（以下简称付）：您策划这个活动的初衷是什么？

高名潞（以下简称高）：我做关于现代艺术展的文献一年多了，从“无名画会”、“’85美术运动”到“八九中国现代艺术展”，关于“现代艺术展”的资料也想赶在2月5号出来，有朋友建议2月5号做一个纪念活动，因为这个展览对当代艺术影响很大，还是应该纪念一下。将那时的原作进行展览也不太现实，所以就想做一个文献展。再有就是想把大家聚一聚，20年了，现代艺术展以后，艺术家散在各地，有一个机会把大家聚起来，对当下也有好处。

付：能简单叙述一下过程吗？

高：我知道消息大概是2月4日晚上11点，朝阳区公安局通知不让做，我很生气。这完全是一个艺术活动，如果他们给不出理由，我要提出抗议。一夜没怎么睡，凌晨写了一封抗议信。一早北京公安局已经在墙美术馆了，我过去找他们谈，他们说有人举报，过来了解情况，并看了文献展的东西，但农展馆那边他们不管。我又到农展馆找朝阳区公安局局长，我们谈得不好，当时吵起来了。他的理由是必须到公安局申报，我说我办了那么多展览，从来没有向公安局申报过。他说你们不申报，农展馆也得申报，我说农展馆申报是你们之间的事。最后他强调没有申报就不能展。我试图让他跟公众解释一下原因，他不去，农展馆也不去。我当时就把抗议信拿出来交给他我说，第一，你的申报理由根本不成立；第二，即便有这个理由，为什么这时候才通知我们，让我们措手不及。公安局局长态度很强硬，不接受我的抗议信。他们把我逼到这儿，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向公众解释，并且宣读我的抗议信。否则无法向人们交待。

付：原本计划在农展馆的活动都没有举行？

高：对，起初做了很多准备：展厅设计、标志和屏幕，因为要放当时的影像资料，后来都没有展示。

付：这次纪念活动被取消，都有哪方面原因呢？

高：公安局告诉我的是没有申报，其他只能是猜想。

付：可不可以把您的猜想告诉我们呢？

高：现代艺术展20年前就被封过，本身就是一个敏感事件，今年正好赶上敏感年头，另外北京公安局提到有人举报，我觉得奇怪，为什么开幕前一天才举报？或者是早有举报，公安局才告诉我们？ 让我们来个措手不及。

付：现在很多国外媒体都把这次事件指向了政府。

高：这次出面的主要是公安局，当然是政府行为了。把艺术活动强行关闭，从政府的角度上讲无论如何都是不对的。

付：您怎么看待这件事情？

高：让我感到政府对当代艺术的思考还停留在20年前，这让我很失望。前段时间当代艺术很红火，某种程度上让我们忘记了一些东西。但事实上，当代艺术还是需要一种精神：一是知识分子的独立性。无论面对社会问题还是美学问题，知识分子都需要清醒的批评意识。中国处于非常复杂的状况，所以更需要知识分子、艺术家有独立思考的精神；二是学术性，要提倡原创性和创造性；第三是社会责任感，八十年代的理想主义和社会责任是很强的。社会责任不是喊口号，也不是在艺术中用社会、政治的表面符号去表达所谓的关注社会。它是一种真诚，是发自内心的。这次事件也有偶发性，它在呼唤独立性、学术性和责任感，“八九大展”的理想主义跟当下现实结合起来的新理想主义是什么？这是值得我们探讨的。

付：这次是一个文献展，图片是从哪里来的？

高：基本上是我的收藏，少数是朋友提供的。作品图片基本上都是当时现代展展厅里拍摄下来的，然后我一直保存下来的。

付：当初的作品流向是怎样的呢？

高：我们不负责这个流向问题，但是据我所知很少一部分被收藏了，好像日本的东京画廊收藏了6件，个别艺术家也卖给别人了，我不清楚，但数量不会太多。宋伟当时也收藏了几个人的作品。我觉得作品流向问题得专门做一个调查，这是个复杂的问题。

付：在89年，您和栗宪庭老师就分为两个观点，您主张“艺术就是艺术，运动就是运动”。他持“重要的不是艺术”，现在经过这件事，您有什么感触？

高：当初我做了“’85美术运动”的报告后，宪庭随后在《中国美术报》上发表了《重要的不是艺术》一文。他认为“’85美术运动”不是艺术运动，只能是思想解放运动的延续。我认为“’85美术运动”当然是一个艺术运动，而且是中国第一个当代艺术运动。因为，它已经摆脱文革后那种主要是反文革题材的旧写实艺术模式，或者是文革后盛行的“文人画+印象派”的“唯美”艺术。85运动进入了与国际现代和后现代对话的层次，它既是艺术的，也是文化的，同时又是社会的。它不再把自己仅仅局限在文革后中国内部的政治逻辑之内。而是上承20世纪初的启蒙文化。这些我都在《’85美术运动》一文中阐述了。这个艺术运动的思想观念性是比较强，但是，这只是80年代艺术自身的特点，并非艺术自身之外的东西，更不是它的对立面。因为85运动的艺术家们，都在艺术的岗位上用艺术的方式去说话；第二，任何艺术、艺术现象都和本地区的特点有关，中国的当代艺术和艺术本身以及社会特点有关，如果用艺术/政治分离的二元论判断中国的当代艺术，那就容易变成艺术为政治服务的老套子里去了。所以我否认在世界上有一个标准化的所谓的艺术运动，或者标准化的“什么是艺术”的说法。事实上，85运动的经典性在重要艺术家、艺术作品和影响力方面已经被过去二十年的历史所证明。它奠定了过去20多年中国当代艺术的基础。

付：经过这次事件还是坚信您的观点？

高：对。

付：有人说，人可能会不自觉地走向他的反面，您一直倡导“艺术就是艺术，运动就是运动”，但这次纪念活动是被政治行为阻断，有点“逼上梁山”的感觉。

高：我不这样看，我没有被“逼上梁山”。我还是我自己。我觉得任何逼迫都是外来因素，逼迫永远存在，不是政治的也会是别的，比如商业的。而且不是这个时候，就可能是别的时候。独立总要面对逼迫。对我来说，“运动就是运动，艺术就是艺术”，这是一个内在逻辑。这次事件是一个外力干扰，我们必须做出一种反应，因为我们拒绝政府的或政治的因素强行干预艺术。但不等于要扭转我们的方向，信念是最重要的，我还要更坚信地走下去。每个人都有社会责任和本位工作，我们就得用艺术的方式，用创造性的，也就是学术性的方式，去表达社会责任。这样专业领域和社会大环境就会互相影响启发和互动，但如果每个领域都放弃本位，社会就不能共同进步，本身具有的领域特性也会缺失。

付：能否从当下语境解读当年的“85思潮” 、“八九大展”？

高：这两年大家都对这段历史充满了热情，这说明了一个问题：这段历史在当代有什么意义或当代已经缺失了一些什么东西？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思考历史是为当代。但是，我们不能沉浸在历史里，关键是怎样将历史转化为当代价值，批判性地看这段历史的遗产。